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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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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父

出乎意料的是,裴珩沒有阻止他。裴珩當時一言不發離開,他怔怔枯坐了一會兒,又有執金衛奉命而來,要帶他去見。

蕭知遇一進去,就見昏暗牢房裏,一個精瘦的男人盤膝坐在地上,五十來歲的年紀,面目上有傷,但看起來還算齊整,聞聲擡頭望了他一眼,便又閉上眼。

蕭知遇見到他,還有些不敢認,低聲道:“舅父?”

陸霖一怔,起身到牢門前細細看他,才認出來,頓時眼中泛淚:“知遇,你怎麽來了……”

蕭知遇將撞他那老丈的事說了,陸霖長嘆一聲,道:“他是陸家的老仆,護我心切,竟去找了你。”

陸霖是陸文楨庶出的次子,不同於其他陸家子孫,他並無入朝為官的能力,早早出府經商,陸太師嫌他有辱門楣,見了便要吵嘴,他便也不怎麽回陸家。反而因經商之故經過朔州,去看望過幾次出嫁的陸貴妃,關系還好些。

蕭知遇小時候見過他幾回,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,倒是母親時常提起二舅父。

“陸家傳來滿門抄斬的消息時,我在西北做生意,被官府通緝,不得不逃進沙漠……幸而那些官差不敢涉險,又貪功心切,拿了個病死的乞丐交差,我才得以逃脫。”

“可恨千辛萬苦回到京城,聽到的卻是你母親病逝的噩耗……”

蕭知遇聽到提起亡母,心內不由惻然,喉間梗塞,好一番平覆,才問道:“母親出殯時,那紙條是舅父派人遞給我的麽?”

陸霖點點頭,眉間卻有悔色:“我當時憤懣不平,又得到消息父親是被冤死的,滿心想著為陸家平反,便希望你莫要忘記此仇……可你那時不過是個孩子,我後來顛沛流離多次碰壁,未能成事,才覺世事之艱難,你比我更是寸步難行,唉,當初我不該將擔子壓在你肩上。”

語聲淒涼蕭瑟,襯著花白兩鬢,透出些滄桑之色。

蕭知遇搖搖頭:“這也是母親臨終的心願,為了母親我該做的,舅父不必自責,況且……”

說到這裏忽又頓住。

況且他當時被困翠微院,是個人人可欺的廢皇子,哪裏能成事,然而這個微茫的希望卻多少給了他支撐,不至於渾渾噩噩病死在宮中。這些舊事不必再提了。

陸霖眼眶通紅,仔仔細細看著蕭知遇,見他雖面色蒼白,但整個人還是養尊處優的模樣,應是被貴養著的,稍稍放心。轉念又想起兩家的齟齬,怕他過得不好,低聲道:“我聽聞你被皇帝許給了裴珩……你在裴家可受過苦?”

蕭知遇一頓,想起方才與裴珩不歡而散,心中微澀,面上卻安慰道:“裴珩待我很好。”

他不欲在裴珩的話題上多做停留,提起了正事:“我知道舅父刺殺安國公,是為陸家含冤之事……”

陸霖怔了怔,許是沒想到蕭知遇在深宮中竟也能查到線索,激動道:“你也察覺了?這老匹夫的狐貍尾巴總算叫人逮住了!”

蕭知遇點點頭,嘆道:“只是證據不足,我也只能暫且作罷……舅父蟄伏這許多年,為何昨日忽然動手?”

陸霖提起安國公,面有怨恨之意,連語聲都切齒:“這老賊道貌岸然,當年我拿到連史紙的證據,卻不知害父親的人是誰,也並未想到是他,只能先交給你,轉而去追查當時宮中歌謠之事……你還記得麽?”

蕭知遇一頓,隨即記起來了,是他和裴珩被皇帝責罰沒多久,景華宮還在禁足時,宮中傳言有一名才人與宮外的秀才私會,不知何故竟傳到貴妃頭上,惹得龍顏大怒。

在此之前和之後所發生的禍事實在太多,除了當年畫眉托付六皇子時提了幾句之外,他幾乎要忘了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。然而陸霖這麽一說,他腦中便忽而一陣清明,醍醐灌頂似的。

近來腦中那些紛亂的斷了的線頭,因這段往事忽然接上,始終困惑的許多細節便有了解釋。

安國公和容深——

“我追查了那名據說親眼看見的宮女,人是吊死了,她同屋的好友還活著,幾年前得了恩典回鄉。我多方查問,得知那宮女當晚雖看不真切,卻還記得是在東門的一角,出來時還隱約瞧見了一名女官,而那附近正是梁昭儀的宮殿。”

蕭知遇聽到果真如此,便知道猜測要成真了。

“我一想,恐怕是梁昭儀與人有私,怕東窗事發才栽到你母親頭上,卻又不知姘頭是誰,無頭蒼蠅似的亂找。之後又聽聞她曾是朔州的牧羊女,我便去了朔州打探消息,才發現一些經年舊事……她原是安國公府上的馬倌之女,馬倌犯了事,一家人被趕出去,輾轉回到了老家朔州。”

“她和安國公恐怕原就有些情誼——安國公當年求娶長公主來到朔州時,她已做了蕭家的妾室,當時險些摔下馬,被安國公所救,這事許多人還記得,你母親與我閑聊時曾說過。”

說到這裏,到底是天家私事,陸霖便點到為止,蕭知遇卻已完全聽明白了,一個馬倌的女兒,怎會馴服不了家中的馬,想來是遇見故人晃了神,才會險些摔下來。

若說得更誅心些,再看當年的舊事,梁氏在蕭家無寵無子,安國公離開朔州後,她忽然有了身孕,其中底細難道還不清楚麽。

“還君明珠雙淚垂,恨不相逢未嫁時。”

——說的原是安國公和梁氏。

“老賊應是對陸家早有忌憚,密謀著扳倒陸家,這關頭又被撞破私會嬪妃的醜事,便一不做二不休,幹脆扣給了貴妃。宮內如此,朝中也多方彈劾,又是偽造謀逆信,這才將陸家拉下馬!”

“我聽聞如今五皇子開始受重用,安國公沒了外甥還有親兒子,毫發無損,反而是我們陸家落魄至此——他們父子是生生踩著陸家的屍山血海爬上去的啊!”

陸霖說到這裏,恨恨地捶了下牢門,鐵鎖當啷一陣響。蕭知遇聽得悵惘,拍拍舅父攥緊牢門的手,算作安慰。

“可恨我奔波多年,查得的這些蛛絲馬跡,雖叫我看清了這老匹夫的真面目,卻也是證據單薄,不足以扳倒他。我實在憤慨,眼看家中老仆一個個老病而死,自己也已年過知命,傷病纏身,不知還能活幾年,便一鼓作氣,打算舍命殺了這老賊了事!”

陸霖的滿腔怒火,最後化作憤恨一嘆:“只是學藝不精,叫他逃過一命!”

蕭知遇低聲道:“長公主也在馬車中,舅父實在不該如此沖動。”

且不論安國公為人如何,長公主與陸貴妃生前交好,陸霖也是知道的,便有些愧色:“我聽說長公主與那老賊分居已久,以為不會在車中,才連累了長公主,是我不該。”

那日長公主是為了昭斕的生辰,才願意回國公府一趟,只能說造化弄人。

既然提到長公主,蕭知遇便又想起淑妃來。

他原先以為是淑妃嫁禍的歌謠,如今看來,是淑妃知道梁氏和安國公的底細,也知道他們將此事栽贓貴妃,因而心有愧疚,為此曾經接濟過喪母幽禁的蕭知遇。

想到淑妃那時瘋了一般沖安國公說的話,蕭知遇心裏一嘆。

“舅父且寬心,這些雖都是細枝末節,將來總有一天能用得上。”蕭知遇說道,心思轉了幾回,隱隱有了打算。

然而如何把人救出去,免於殺身之禍,才是眼下最大的難關。

他看了看陸霖臉上的傷,只見昏暗天光下,青青紫紫的頗駭人,“舅父受刑了?”

陸霖摸了摸顴骨,倒不太在意,“我走南闖北的什麽沒見過,挨頓打罷了。”說到這裏又有些恨恨的,“只恨手下有個不中用的,吃了幾拳竟哭爹喊娘,把底細供出去了!”

蕭知遇心裏霎時一涼,陸家有人脫逃罪名,並刺殺安國公之事若被傳出去,滔天大罪,絕無轉圜餘地。

他連忙問道:“南衙全知道了?”

話問出口又覺得多餘,裴珩既然知道是陸家人,不下辣手都算寬容了,此事關聯重大,南衙遲早全都傳遍。

陸霖停頓一瞬,不太確定,“昨晚審我們的,看打扮全是執金衛,那裴珩也在。今早我昏沈時聽到有人來尋裴珩,說是南衙統領來要人,裴珩不肯交,說是他來審就足夠,看樣子也沒透底細。”

聞言,蕭知遇松了口氣,又心驚裴珩這般強硬,恐怕大統領周錦在南衙的實權遠不如裴珩。

周錦當年原是北庭禁軍統領,忽然調任南衙,皇帝顯然打的是分權南衙的主意。沒想到這一調動,反而讓張聞喜不聲不響地升任北庭副統領,裴珩的勢力也透入了北庭。反觀周錦,在南衙也沒能大展拳腳,如今看來只是空頂著統領頭銜,處處受限於裴珩。

裴珩的這步棋,早就定好了。

而眼下,蕭知遇無法確定裴珩不肯交出舅父的原因,總不會是大發善心可憐陸霖。

裴珩若有意鬧大了報覆陸家,直接交給周錦便是了。周錦一旦知道,皇帝便也會知道,到時雷霆大怒,定的罪責必定比刺殺朝廷要員的罪大多了,不是一死了之這麽簡單。

然而裴珩不但沒有交出去,反而至今態度不明。

他思來想去,實在不明白裴珩到底是何打算,問道:“舅父,裴珩可與你說了什麽話沒有?你仔細想想。”

陸霖的臉色卻陡然怪異起來。

他看了看蕭知遇,心底猶豫著是否要把裴珩昨日那等可怖的神色說出來。

這也是他疑心知遇在裴家不好過的原因——裴珩當時一聽他是陸家人,臉色就變了,神情極冷。不過須臾,又不知想到什麽,忽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,是能捏斷的手勁,他險些以為自己要喪命。

他確信裴珩當時動了殺機。

裴珩屏退了人,緊盯了他問道:“你受何人指使刺殺安國公?”

他此來刺殺是孤註一擲,不願拖累旁人,便咬死不認自己是陸家人,也無什麽背後主使,純屬私仇,與別人無關。裴珩盯了他片刻,這才松手,冷冷道:“你最好永遠不是。”

這般兇神惡煞的,知遇在裴家真能過得好麽,他實在懷疑。

陸霖挑挑揀揀,將當時的情形說了,蕭知遇聽得面色愈發沈重,半晌苦笑道:“裴珩懷疑你是受我指使。”

所以才會屏退旁人,甚至強硬攔下周錦,都是為了壓下此事不傳出去。

也是,他去年才策劃了皇陵一事,鬧得天翻地覆,裴珩有所聯想也屬正常。

陸霖一怔,也怕連累了知遇,“我都認了是我一人的主意,他難道不信?”

蕭知遇道:“也許信了。”

“那他說什麽‘你最好永遠不是’,這又是什麽意思?”

這回蕭知遇卻沈默下去,不再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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